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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假因為一通電話
我匆匆換了衣服、拿了鑰匙--學校後門的鑰匙
便回到與家只隔著一座牆的高中母校,這麼近的母校
近到每天被升旗的音樂叫醒
近到老大不情願起床後,還得連同不知隔了幾屆的學弟妹一起被教官訓話
一天之中還會聽到幾次不同的廣播,諸如集合班長或是領取成績單等等。
剛畢業時還對這些內容有點興趣,仔細聽聽是那個老師在發神經、那個學弟或學妹第一名等等
不久這些聲音也模糊地變成有如市聲隆隆,也不在意了。
不過還好
他一次也沒有廣播
否則聽在耳裡不知會不會像是寧靜午後的雷擊,令人發暈留冷汗
話說回來
就是他給了我這把學校後門的鑰匙
也是他讓我從畢業後,沒有同學邀約我絕對不會用到它
他是我的物理老師,也曾經是我爸

這通電話意義非凡
因為是我曾經暗戀的同學打來的。
他一如往常,電話裡頭似乎也只表明「我在學校喔」
至於我要不要過去他完全不在乎--一樣的嘻皮笑臉、自大而蠻不在乎
而我也一樣,從沒能好好考慮就已經在轉動學校後門的鑰匙了--一樣被他牽引的東倒西歪
推開時才赫然發現,真的好久好久沒有看到這條曾經走了千次的路了,也才開始擔心如果碰到我爸該怎麼辦。

老實說我和我爸不是沒繼續見面,甚至在那的前一天才剛見面,並一起吃了午餐。
但我漸漸無法忍受在學校裡頭看到他
無法在眾目睽睽下,也用如同千百個學生看老師的那種敬愛眼神看他
如果從他嘴裡講出來的不是物理學,我都得仔細想想是否有著欺騙陷阱
但其他的學生不會這麼想,因為我爸是個有魅力的人
雖然有點老了,但在幾年前可以說是老到剛剛好,像陳年美酒一樣醇美醉人
也像所有的酒精飲料一般,「飲酒有害身心健康」。
他的魅力無庸置疑,否則我媽不會看上他又離開他
他勾搭的女人甚至是自己的學生
於是我看到那些學生看著我爸的表情,簡直不能忍受
那種愚昧也就算了,我卻也不禁惡毒的開始想著,那群女學生的眼裡使否也藏著一絲狐媚
尤其是一位高三女學生,她特地拿來一張將要放在畢業紀念冊裡頭的我爸的卡通肖像
我不禁檢視我爸的臉,是否與她眉目傳情。
講到這兒,沒錯,到底還是碰到我爸了,我甚至被拉到他的班級上以學長的身份講了幾句沒意義的話。

為什麼我要逃避一個歡樂的學校呢?
從初一開始,剛要開始發展一個夢想的時候,我便是待在這兒
炎夏的會卿大樓五樓的美術教室,兩排的窗子放肆地任由陽光入侵
灰塵飛舞,我一邊作畫,一邊習慣性地將筆上多餘的水分往地上甩,甩出一排又一排五彩的水漬。
還記得某一次老師擺的靜物是燈籠與冥紙,我朦朦朧朧地用各式的黃色與橘色構成了畫面。
於是老師笑著問我為什麼要用水彩卻畫得像素描,淡的像是夢一般的素描,一個金色的世界、一個預言
預言從前這個歡樂的學校,在我升高中的那年,也要褪色到像是夢一般的素描了
那年,家像是個內出血的病患,活力與色彩都隨著謊言一點一滴流失了,外表卻沒有徵兆,只是臉上有些兒蒼白。
從以為沒有愛,到發現原來早有外遇的事實之間,時程短的不可思議
我決定跳級的考慮時間,也是短的不可思議
或許一方面還沒有完全接受父親有外遇的事實,於是為了緩和家中氣氛便接受父親的安排
另一方面,或許是羨慕吧。
羨慕大姊已經在大學、二姊再一年也可以離開這個家,羨慕他們離家之後就不用天天承擔這樣的重負
從高三那年起(其實年齡是高二),在偌大空盪的家中,我每天看著母親哭腫的雙眼又流出淚,聽著母親訴說不忠的行為之外還有多少惡意傷害,聽著她在每天晚上的夢中,又發現了多少沒能及早發現的蛛絲馬跡。
這種想法真不孝,也沒有同情心。但在風暴後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要承擔,或許無力相愛扶持吧。
但說來真可笑,我似乎更愛自己的良心更甚於愛著哭哭啼啼的母親...於是我表現孝順的行為,即便偶爾也會不耐煩而發脾氣。但漸漸的我也能愛母親了,相反的我不能像從前寬宏大量的認為「不管如何他還是我的爸爸」,在學會真的愛的同時我也知道的恨。

於是我開始耿耿於懷那幅被他拿走的我的畫。
那一幅畫是我的暑假作業,老師要我們模仿某一個畫家的某一個時期的風格來作畫。
我挑了畢卡索粉紅色時期的色彩描繪一個達文西草稿中的女子頭像。
光是素描我便畫了兩次。開始上色後還失敗一次,便拿了第二張畫紙重新構圖。
後來我偷偷用了老師不准我們用的白色顏料,並憑著運氣這才完成。
畫完我滿意極了,我暗自覺得這絕對是我的傑作之一,後來老師看了也表贊同。
回首雙眸凝視的女子,白晰的皮膚透出淡淡的粉紅,抿著的雙唇有點冷淡
紫花頭飾、黑色頭巾,背景是墨綠色的帳幔。
後來畢業展,理所當然地表了框展出,收展後照例要掛在辦公室一年。

升高三(年齡高二)的不久,某天同學叫我去辦公室把自己的畫拿回去
因為是同年紀念高二的同學來叫我拿的,已經比畫被撤下來晚了一天。
我到辦公室後卻只拿到一幅水彩、一幅紙藝、數張素描,少了這幅女子、和一幅國畫。
國畫我知道是初中導師拿走的,因為我早說好要送他
至於這幅女子,沒過幾分鐘我就知道下落了。
他,也就是我爸,笑吟吟的走來說他拿走一幅畫,問我可不可以
我為之氣結卻也沒能拒絕。
他絕對是有眼光的,我的藝術天分(如果真的有的話)就是從他那兒來的。
他會選擇那一幅不令人驚訝,但被他遺棄的另一幅畫,是我、是媽媽、是我們的淚水、是我們的傷,即便因此我總畫不好。
另外那一幅畫的聖母,她站在沙漠中的一個土屋內。土屋裡頭及膝淹著水,旁邊倚牆是一支惡魔的尖叉。這幅的構圖我一直畫不好,水的質感也是完全失敗,但這樣的安排卻是初三(也就是升高中)那年的我最苦澀隱晦的日記。但他沒看出來。
選擇了貌美的女子,有著畢卡所的色彩以及達文西的輪廓的--沒有一項是出自於他的兒子。

從那之後,我只有一次在他臨時的住所看見這幅畫,面朝下被擺在衣櫥的上方,便沒有再看過了。
現在想想也就算了,雖然就技術來看,那絕對是我一生中的傑作。因為上高中後我幾乎沒有創作,技術生疏到早就沒能比得上一個星期有八個小時美術課的時代了。上了大學,偶爾做些宣傳海報,做得多了、技術熟了、卻匠氣十足,有的連我自己都不想要保存。

回家,看著被媽媽擺在客廳的聖母畫像,看著她的微笑,再看看媽媽。
沒錯,我畫的聖母正是媽媽,那個曾經快被淚水淹沒的家庭,已經又看到微笑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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